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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珊和我好像是这个屋子里多余的人,默默地站在客厅的角落。

喜进打电话给他两个兄弟。大哥喜来已经全家都搬去外县好几年了。二弟喜振还住在后面,不一会,夫妻俩就带着他们的儿子良仔赶过来。

喜进抽了根烟,艰难地开了口:“只是听友顺供述,公安那边没有确认。早在阿媛死前的好几个月,有天晚上阿媛一个人在王家大宅那边转,给那两畜生瞧见了,拖到树丛里去……”

这一听,犹如惊天响雷炸开,大家都情绪激动了起来。我心中也充满哀痛,想着好学上进,渴望改变命运的阿媛,她死前心中必然愤懑滔天吧。

环视了一周,这个家里并没有摆放任何她的遗像。农村人迷信,死在外面是个忌讳,阿媛又是非自然死亡的未嫁女,俗称“凶死”。死后进不了宗祠也回不到家里,只是每年清明去坟头烧烧纸钱就可以了。但我没想到,竟然连个牌位都没有给她供上。

育瑜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哎哟,哎哟,黄泉路上无人伴,才想给她配门阴亲,好不容易找好了,万一给知道是个不干净死的,那可怎么了得啊?连我出去都见不得人呀!”

“堂舅妈……”我想劝慰她,又给明珊拉住。

可她哭得实在心肝俱裂:“家有未嫁女,惨遭横祸死。阿珍在婆家抬不起头,阿霞的婚事也给毁了,剩下这个心尖尖的乖仔,以后怎好找对象?给车撞死也强过给人糟蹋了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搂过二仔直叫,“乖仔好命苦……”喜振老婆给她揉背,温言软语在旁边劝。

明珊皱起眉头,偷偷问我:“阿媛真是他们亲生的吗?”

“没办法,你也知道,农村重男轻女,又贪娶媳妇能陪嫁。阿媛上面已经两个姐姐了,到她本以为是男孩,结果一出来又没带把,就给嫌弃得不行。”我低声说。

“惨……”明珊不由得唏嘘。

喜进原本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不吭声,可能也听不下育瑜不成样子的哭叫,走过去一巴掌扇到她立时噤声。他又跟我和明珊道歉:“对不住,阿生,这位小姐,给你们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若这事是真的,一定得去为阿媛讨个公道。”我赶紧说。

他叹了口气,又分别打电话给阿珍阿霞,还有我三个舅舅。几个人一言一语地说了一会,当下就一起冒雨奔出去问个究竟了。

整间屋子就留了我、明珊以及被吓得傻傻愣愣的二仔。二仔自幼就比我还没胆,如今更是战战兢兢地挨着我坐。

“阿生姐,我想尿尿。”他哭丧着脸说。

我也很为难,他都那么大了,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总不至于我陪着看他解手吧。

“良仔的哥哥一家在不在?要不然……”

“力哥他们都去广东打工了。阿生姐,我憋不住了……”

正在困境之中,明珊从背包里掏出还剩小半瓶的矿泉水瓶,一口气喝干,然后递给二仔。她鼓励地看着他,说:“来,不要客气。”

二仔扭扭捏捏了一会,才背过身子。听着“哗哗哗”的声响,我是尴尬得不行,偏偏明珊还能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

“好了……”二仔脸红红,把瓶子盖上盖子,也没有拧紧,就放到一边去。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们沉默地坐在一起,眼睛盯着电视,还是喜进之前放的那台高甲戏。不过又换了曲目,变成了轻松欢快的对话。

渡伯问:“桃花姐,请问你原籍在何处?”

桃花姐答:“阮原籍在西芦,住在离浦做工。”

渡伯又说:“离浦?离浦人最会唱歌曲。你就唱一段给渡伯听。”

桃花姐叫:“渡伯呀,阮不会唱呀……”

不知是否乡村的雨夜更让人不安,淫雨成涝,泥泥没没,思绪随着猛烈拍打门窗的雨声,一点一点地回到二三十年前那个热闹的晚上。

“顾梓昕换了身鹅黄色的长裙,扶着红木扶手,从三楼慢慢走下来。一眼就望见大厅里专注弹着钢琴的二少爷,表小姐很亲昵地挨着他坐,满腔的爱慕都倾注在身边这挺拔俊秀的男孩身上,无暇再去理会别的人。

她有点不高兴,但自幼的教养让她懂得克制。仆人端上一杯刚煮好的曼特宁咖啡,她接了过去,浅浅啜了一口,就在那两人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一曲终罢,她笑意吟吟地拍了拍手,赞道:‘二弟的钢琴弹得越来越好了。’

二少爷抬起头,十四岁的年纪,目光沉静,礼貌地回答:‘谢谢。’

‘刚刚是谁在唱歌?很奇怪的调子。’顾梓昕问。

‘有吗?’

‘表嫂是听错了吧。家里现在就我们三个,仆人谁敢这么失体统?’表小姐笑着说。

话音刚落,咿咿呀呀的曲调又从二楼西侧的某个房间里传了出来。唱得绮丽缠绵,宛如一朵芬芳的花,漂浮在这黑的夜里。

三人同时愣住。二少爷率先站起身,朝着那黑暗处走去,推开了一扇雕花镂空的木门。

绿色的窗大开,淡紫的纱幔迎风飘扬,老式唱片机前站了个人。”

我整个人浑浑噩噩,口中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正月点灯红,上炉烧香下炉香,君今烧香娘点烛,保庇二人结成双……”

“打住,打住,你唱得太难听了!”明珊拧了拧我的手臂,一脸嫌弃。

多亏了她及时叫醒,我已是胸闷头痛,难受得想要呕吐,再唱下去,感觉魂魄都要飘出来了。

“怎么了?脸色白成这样。”她惊讶地摸我额头,全是冰凉的汗。

“我好像……看到王家大宅了。”

二仔说:“那个房子啊,三姐常常会去边上看……”

“看什么?”

“看那个人啊,给她发奖学金的那个人有没有来。”

“咦?”

“以前三姐被妈妈打了以后,总是说自己考上大学就不会再回来这个破地方了。妈妈叫她滚出去,她就真的跑出去了。我偷偷跟了好几次了,每次她都是去那里。”

“你这个小屁孩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她考高中的时候是我们这里的第一名,那个人亲手给她发的奖学金。她站在上面,看那人看呆了,叫她下来她都没听见。妈妈嫌她丢脸,回来还揍了她一顿。我在旁边呢。”

我和明珊相视一眼,我们都从天真纯洁的少女时代走过来,那种懵懂悸动的情愫,谁人不懂?花还未开便已枯萎,说什么都很沉重。

我掏出手机,时间才九点半,准备给小高打个电话。可是信号变得很不好,怎么都打不出去。

一分钟前还好好的电视屏幕也突然“唰唰唰”地变成了雪花,明珊换了几个台都是一个样,想关也关不了。

明珊困惑道:“是受了暴雨影响吗?”

我站起身来,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声音正在靠近。”

“没有吧,只有雨声。”

气压变得很低,往某一个点上急遽汇集,空气绷得越来越紧,像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死死地钳住你的脖子一样叫人透不过气。这种情形太过熟悉,从第一次遇到王衍之,不,细细想来,童年时我已经感受过了。只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

“有鬼。”

我拉过明珊的手,颤抖着写下这两个字。

她神情也僵硬了,在我的手心里写:“在哪?”

我来不及说。屋子的大门好像轻微摇晃了下,我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然后拍了拍明珊示意。二仔还在懵懵懂懂地发呆。

“要不要躲起来?”明珊用唇语问。

“没用。”我无声地回复她,脑子拼命运转,来不及想对策。

已经干掉的地板上突然出现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一个接着一个,湿湿的,从门前绕过八仙桌,沿杂物架边一直印到长藤椅前,停住了。

不只是我,明珊、二仔也看到了!

明珊艰难地说:“女鬼……”那脚印很小。

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明珊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我们想到的必然是同一个“人”,自幼就跟在我们身后玩,和我一样的身高,一样的打扮,甚至偏要用我的名字。明珊说,它若是唤我“谢春生”,万万不可应它。阴阳术里,名字是最短的咒。不知真假,此刻不敢印证。

后脑勺凉梭梭的,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好。好像有人在幽幽地叹息,我们齐齐发出惊叫,四下逃窜。我跑到大门前想打开,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门都纹丝不动。雨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不断地漫进来,很快地就淹过了我的小腿。

“救命,快来人!”我竭力嘶喊。

***

“顾梓昕拼命地喊叫,在浴缸里用力挣扎,冰冷的瓷砖太滑,她根本握不住两边。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压着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按到水里。她挣扎着,手脚并用,水花四溅。水不断从她口鼻中灌进去,窒息感让她害怕,凌乱的黑色长发在水面上飘荡,好像袅袅的水草。

意识越来越淡薄,冥冥中求生的欲念却更加强烈。她的手往上抬,手腕上戴着的那串通灵的佛珠正好擦过那团黑影,“呲”地一声,力量松开了。她趁着这个空当,一个挺身,从浴缸里爬出来,捂住胸口剧烈咳嗽。

她顾不得赤身裸/体,踉踉跄跄地跑到门边。

门板被拍打得震天响,手掌甚至被锐利的金属划过,血缓缓流了出来。疼痛让她清醒,知道这一切不是做梦。

可是,没有人来,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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