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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只要落在那杯鸩酒上,身体上所有的疼痛都能被忽略。

她被人按在地上,锋利的刀片划过额间肌肤,只觉有“水滴”从额上缓缓淌下,直到滴在手背上,才知是鲜红的血液。

这辈子就算了吧,下一世再从头来过。

她最后劝慰自己一句,走上去端起鸩酒就一饮而尽,周围的声音很嘈杂,听得最分明的便是魏苇的笑声。

她为何愉悦呢大概是因为当初秦王府内与她作对的人都得不到好下场吧。采苓想,随后眉头一皱,只将魏苇的笑声屏蔽在心门之外,顿时觉得余生最后的一点点时光无比安静。

酒杯尚未凑近唇边,便顿觉四肢酸软,丝毫无法用力气,渐渐瘫倒在地上。算了吧,他们自然是会将一杯酒喂入她的咽喉的,她又何必非要挣一挣,好像自己饮毒酒多么潇洒似的。

迷迷糊糊中,见到的人大约就是黑白无常了,听说黄泉路上有忘川河要饮孟婆汤,若是到了孟婆跟前,她一定端起汤就饮,不做抵抗和流连。以前看的话本里说,孟婆汤能让人忘记前世的种种,她不是正需要吗

可是黑的就在眼前,白的怎么还不来呢阎罗王啊,难道是我姜采苓果真太过福薄,连地府来接人都要缺斤少两吗

她嘴角上勾着一抹苦笑,额间的血液顺着脸颊滑如嘴唇,腥甜到令人作呕,只好闭了双目。

紧接着便是灵魂出窍似的神游。

去了相府的蕲春园,见张妈妈正在暖阁里数宫花,嘴里还念叨着:“我们四哥儿喜鲜艳,这些红的绿的紫的统统留下,那些个浅蓝、淡绯的都拿走罢。”

忽然有人从肩膀一侧扬手阔步走过,更像是穿过了她的肩膀。她错愕地盯着那人,圆领袍衫的男装打扮却是桃花粉面,她轻轻一笑,原来是数年前的自己啊。

“本少如今这风流倜傥的扮相,岂能戴这些个鲜艳浮夸之物”那人望着托盘里的金丝宫花,摇了摇头,片刻后忽然拿起一支,别在圆髻上,“张妈妈,你说我美吗沈牧迟他会喜欢吗”

“普天之下,只我的四哥儿最美。谁说四哥儿不美,那是他没张眼睛。“张妈妈说着说着,眼中就蕴满了氤氲。

“好了啦,好啦。我戴就是,你别哭呀。“她连忙拉着张妈妈的手左右摇摆,”况且沈牧迟一定会喜欢的。“

这一抹神游的灵魂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嘴里只蹦出两个字:“真傻!“

还去了东喜楼,走在赫悦身后一丈远送渊儿去学堂,她跟在他们身后,紧紧盯着前边小脑袋瓜上的小小圆髻,舍不得移开一点点的目光。

到了白马书院,她听见渊儿拉着赫悦衣角问:“师父,是不是我学完了《中庸》姑姑就能出宫了”

赫悦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渊儿便一蹦一跳混入了书院的人流之中。她努力再找了找,只看到那个小小的圆髻蹦到殿门里头去了,她便也笑着。

而后,全是零散的片段,有良府的京郊别院,有秦王府含彰院里的小厨房,还有桃花谷的半山腰上,甚至是北国烈烈寒风中,一个人骑在马上,跑遍了怀远城方圆二十里之地。见了许多人,爱的亦或是恨的,连陶陶都说要同她重修旧好,云南那位爷更是慷慨,甚至拿出许多银子要给她盖一座竹楼,明月生了大胖小子,沈泰坐上了北国皇帝之位,站在他身边身披彩云金龙皇后朝袍的女子却是杨萋萋。

就在此时,她才忽然明白,这趟灵魂出窍的神游其实更像是一场梦。可是即便是梦,她也再不能见到沈牧迟哪怕是一面。

浑浑噩噩中也不是没“游荡“到垂拱内殿,年轻的君王端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内廷女官将新煮好的茶送到案边,皇帝搁下手中奏折,抬起脸来,却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那浓密的眉毛,幽暗深邃的眸子,微微卷曲的睫毛,英挺的鼻梁,那薄唇如涂脂,即便是那白皙光洁的面颊都统统不见了,周围景物清晰无比,连他玄黑龙袍上绣着的金龙正咆哮的面目都清晰可见,可是他的面容就是糊作一团。

她忽然就哭了,原本就要忘记的人,即便是见不到最后一面又有什么可惜的呢她自问一句,也没个回答。

哭着哭着,竟然再次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浅绯色的幔帐,绣着翠色的蜻蜓并几朵嫣红的牡丹花。

转过眼去,见到窗前有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扣了书册在胸前,朗声背道:“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嗯……子曰……”

采苓轻轻一笑,发出虚弱的声音:“夫孝,得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姑姑……”小女娃连忙放下书册,奔至床前,“你终于醒来了。”

“小川……”采苓才刚刚抬起右手,小川便跳起来,“我这就去告诉爹爹。”一溜烟跑出房门去。她想撑着坐起身,却动弹不得,只抬眼看着幔帐顶上硕大的牡丹。

首先进入屋子的是漫云,她眼中藏着泪,跪坐在床榻前,“姐姐,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

“漫云。”她咧嘴笑道,“你变美了。”当初离开北国时,漫云还在桃花谷中养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恢复白皙光洁面容的漫云,心中一股暖流,温暖了虚弱的身子。

“姐姐……”漫云眼中的泪水再也藏不出,吧嗒滴落在手背上。

“这是小川的房间吗”采苓将周围打量一圈,“我怎会在此处”

“是漫云将你救下了。”站在门口的郁墨言轻声说道。

“多亏了郁大人神机妙算,若没有郁大人的迷魂香,怕是我也没有把握可以在碧霄宫中救人。”漫云朝郁墨言投去感激的目光。

“多谢你们。”采苓道。

“姐姐安心养着身体便是,只是未免横生枝节、惹人怀疑,我今后怕是不能再到太医院来看望姐姐。”漫云忧伤的很。

“傻丫头。我如今好吃好睡,人又还在未央宫中, 你难过什么呢”采苓笑责。

“陛下他……”漫云才刚开口。

“往后别再提他了。”采苓将她的话打断。

随后,采苓将目光看向门口,使了点力气:“郁大人……”

郁墨言走近了几步:“好好躺着,不要试图起身。”

“郁大人因何救我”

“前几日有人来取鹤顶红我估摸着应该是要用在你身上。”郁墨言说得满不在乎。

“所以你就给了更加烈性的鸩毒”采苓问。

“我自己配的鸩毒,我自己自然能解。那鹤顶红,暂时还没有法子能解。”郁墨言俊朗的面容上闪现出几分失望。

采苓慢慢笑开,“谢谢你,郁大人。”忽觉额头上一阵刺痛,“可是为何我一笑,额上就像是要炸裂开,是不是饮了鸩酒的后遗症“她连忙问。

“你根本就没沾到。”郁墨言宽慰她。

“那是为何呢”采苓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眉心之上,好痛,却似乎能摸到一个轮廓,“他们是否在我额头上刻了字”

“嗯。”郁墨言点点头,“不过别怕,我自有办法。”

“刻了何字”她皱眉问。

郁墨言也皱眉看了她一眼,瞥过眼去,没有回答。她头上似乎有一个惊雷瞬间炸开,连忙看向一旁的漫云,“快告诉我是何字?”

漫云低着头,眼泪啪啪滴在地板上,她连忙伸出手背遮住眼睛。

“是个‘奴’ 字。奴隶的奴。”站在漫云身侧的小川开口说出实情。

屋内静谧无声,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漫云仍然落着泪,片刻后才哽咽道:“若是我再早一点赶到,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消担心,我自有办法。”郁墨言信心满满。

“其实我早就看烦了自己这张脸,巴不得换个容颜呢。”采苓看向自责不已的漫云,微微笑着。

待漫云带着小川出了房门,采苓满怀期待地看向郁墨言,弱弱道:“虽然我一直嫌自己脸太圆了,鼻子不够挺,眼睛不够大,可是能不能只解决额头上的问题,就算是留下多大的疤也没事,反正我又不嫁人了。”

他目光极温柔,笑容极和煦,走上前来,隔着衣袖给她把脉。是末,他将她的手臂放回锦被中,温和而低沉的声音仿佛是天籁,“在天牢里吃了些苦头吧不消担心,只需静静躺着养好内伤,其余的就都交给我。”

她还巴巴望着他,可是听了这话,眼睛里忽然就浸满了泪花,不敢眨眼睛,只将它们睁得大大的。片刻后,转过头去,让泪水滴在枕头之上。

自去年九月初三,她的世界发生了斗转星移,她忙着曲吉避害亦或是全力保护所爱之人,常常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会因为落入脏水池子而身患疑难杂症,也会因为身心俱疲而渐渐累积了内伤,稍不注意便会染了风寒,以往只一碗药、一碗药喝着,喝完后又与平素无异,从未想过让时间暂停,好静静躺在床上养一会儿病。

“谢谢你,郁大哥……”

她忽然改了称呼,他听了很满意,原本皱起来的双眉慢慢舒展开来。

京郊五里桃花林外,刑部的囚车刚过了长亭,便见五个黑衣人骑着高头大马拦在路中央。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住刑部要员!”领头的拔剑出鞘,冷声质问。

“正是本王。“从路旁策马而来的公子,穿着粗布衣裳,腰间一枚环形墨玉系在紫色的璎珞之下。

“下官参见滇王殿下。”刑部众人连忙下马,拱手行礼。

“免礼。本王并非要阻碍尔等押送犯人。”滇王也从马上一跃而下,堪堪站在囚车之前,“本王只是想见一见故人。”

“这车未免也太破旧了,这帘子是怎么回事居然破了如此大一个洞。”滇王手指着囚车,连连摇头。

“殿下, 这是押解犯人。”领头的壮着胆子提醒。

“犯人怎么了犯人也是人,本王估计坐你们这车一路往西,等到了云南,人就得散架了。”滇王提高了几分音量,领头的正要再解释几句,滇王道:“幸好本王早有准备,那辆停在那里的马车看到没,去换吧。”手指着的马车,崭新而华丽。

“这如何是好我们押解的可是囚犯。”领头的嘟囔道。

滇王踹了他一脚后放了狠话,“你不去将人给本王请到新车上去,本王就钻到这囚车内与尔等一同回云南,反正本王也正不想骑马。”

说着,甩了甩袍角,一只脚就踏在了囚车之上,只听车架发出嘎吱一声,连拉车的老马也转过头来嘶鸣了一下。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领头的连忙弹起身,连连拱手劝着,“这车太破旧,殿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下官怕是难逃其咎啊。”

滇王眉毛一抬,领头的点了点头,就这样,事情便办成了。

他两手抱胸站在官道中央,等着采苓从囚车内出来,他还在想要不要扮作极严肃的模样,让她全程提心吊胆、唯唯诺诺,往后,彼此对坐品茗时,到能拿出此事来解了闷。

“小苓……”才刚看到她从囚车内出来,他便忍不住扬手招呼。可是她却并没有抬头来看他,反倒是左右躲闪似在回避他。

该不会是在天牢内被人用了刑? 他的拳头不自觉捏紧了,疾步走到刑部官员的跟前,轻轻一掌将人群拨开,站在素服女子跟前,他握着她瘦弱的手臂,“小苓。让本王看看你。“

手中的女子微微颤抖着,嘴里嗫嚅出一声:“王爷。”

他的身子僵了一僵,片刻后,伸手握住她的下颌,让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珩儿虽并未料到滇王会出现,却对自己扮相有八分的把握,只凝视着滇王,见他英武俊朗,情不自禁就露出了一抹娇羞的笑容。

滇王面无表情看了她片刻,遂将手从她的下颌处移开,任何话也未留下,转身跃上马去,策马一溜烟消失在视野之中。

刑部的小吏们交头接耳:“如今是该换车呢还是不换”

后来,不到一年,珩儿死在了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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