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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娅从小镇上回来已是下午了,家里一片静悄悄的,她习惯地走进院里,推开那扇斑驳的快要掉完漆的朱红大门,径直走进堂屋里拿起电壶倒了一杯子开水,她一尝了一口,见水是温的,便一股脑儿灌进肚子里。接着她走进厨房里,和往常一样,掀起锅盖,果见锅里面温着一碗菜和一碗米饭来。

母亲早已习惯了听她编排一番不按时吃饭的理由,索性将饭菜都给她热在锅里,待她忙完了再吃。

晃悠了一天,薇娅着实有些饿了,拿起饭菜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时,母亲红着眼睛从前边大爸大妈家里回来了。“你吃完饭去瞧瞧你大妈吧,她今天才从县医院里回来,我瞧她那副模样儿,怕是熬不过今年春天了。”

“你说啥”薇娅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一咯噔,饭菜卡在食管里,噎得她好半天才咽了下去,憋得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我和你爸也正疑乎了,你大妈得的这个病症也太奇怪了,先前她都好好的,谁知说病就病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这个病竟是一个绝症——癌症。医生都说她不过是挨日子罢了。我现在看着她吃不下东西的那样儿,真真心里难受。想那些年她自以为自己从小儿没有娘命苦又没有读过书,依仗你婆婆和你姑姑的爱护,在妯嫂邻里间横行霸道,占尽小便宜,我真真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了。现在我瞧着她那孱弱可怜见儿的模样,我又止不住地掉眼泪,念及她昔日的那些好处来。”

听到这里,薇娅一口饭菜也咽不下去了。那眼泪儿止不住地往下掉,落进饭菜里,咸咸的,她再也不想吃了。

母亲见薇娅哽咽地吃不下饭了,便止住了话语,停顿了半晌。

薇娅匆匆忙忙地刷洗了碗筷,准备去前边瞧瞧大妈去。

这时母亲又叮嘱她道:“你去了,别说些个那些没用儿的话。你小儿家的,哪里见过这阵仗儿,病人必定不知自己得的是绝症活不了几日了,听了你的那些话更是绝望伤心。这世间哪里有人是笑着去见阎王的谁不想长命百岁地好好活着呢可是人终有一死啊!”说完,母亲的眼睛更加红了,她揉了揉双眼,又再次嘱咐了薇娅几句才罢。

薇娅战战兢兢地来到大爸大妈的院子里。她心里咚咚直跳,悲伤和恐惧,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又深怕露出马脚,被大妈看进眼里,反而不好。只得屏住呼吸,佯装没事人一般来闲逛的。

薇娅仔细一瞧坐在堂屋里歇息的大妈,果然她已经病得不成人样儿了,浑身似乎已经被癌细胞所侵蚀,脸和脖子肿得一样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喘着粗气的那模样儿,着实难受。

“她此刻还能够咽得下几粒烂烂的稀米粥,再过些日子怕是连水也咽不下去了。”这时,堂姐在一旁附在薇娅的耳边悄声地说道。

薇娅尽力克制住自己想要痛哭一场的欲望。她不敢多问大妈几句话,只一味地安慰着她,让她好好将养着,待到夏天来了,她的病也就好了。

大妈听了薇娅的话,烦躁的脸颊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声音粗哑极低地回道:“嗯。”

薇娅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更不敢再多瞧一眼大妈那绝望悲伤痛苦不堪的眼神。她像一个小偷一样,深怕人家抓住她手中的赃物好弄个人赃并获一般,急忙慌慌张张地闪开了。

这一刻,薇娅的那颗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眼见着亲人们都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她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儿。她来到竹林里,倾听风吹过竹林时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一个智者在吹着羌笛,音韵悲怆幽郁。

还记得那年那月,她和二婆婆一起去金牛古镇的日子。可惜二婆婆也已在去年冬天里死去了。这个一辈子命运多舛的老太婆和他那个性格古怪的丈夫(薇娅二爷爷)一辈子无儿无女,为了晚年有一个依靠,抱养了家族房下一个没了娘的弃女抚养长大,后来又招了薇娅二爸做上门女婿,本就着日子该好过了吧。偏偏这世间红尘难以言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够顺意了谁的心愿呢二婆婆在想不开的犟念中,在失去了人间的情爱后,选择了毅然决绝自己的性命,随着性格古怪的满腔怨恨的二爷爷去了。

“我倒觉得我应该去好好专研一下哲学了。”薇娅苦笑着,她本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见不得人间悲哀的一面。其实她心里也很清楚,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规律,不仅仅人类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连那些飞鸟走兽鱼虾瓢虫也是逃脱不了这个宿命的。但她的心中还是有着止不住的悲伤。

“说到视死如归,谁真的可以做到那么坦然自若呢更何况你我不过是屈居于圣人之下的蝼蚁啊,生命平凡,不免会露着真性情来。”

一番长叹后,薇娅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悲伤,她想着地里还有些活计需要她去忙活了。是的,再怎么样,身为平凡的我们,还是须得好好地活着,勤劳努力地去创造。这片黄土地,需要我们不辞辛劳地去创造,希望才会被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空露出最后一丝鱼肚皮的白来。只见婆婆颤颤巍巍地从厕所里走出来,蹒跚着脚步,摇晃着脑袋,前言不搭后语地在那里一个人嘟囔着。

老父亲见此,眼里噙着泪水,埋怨着她道:“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八十来岁的人了,一大把年纪了,你不记得你妈都死了几十年了吗”

“我妈啥时候死的我刚刚还看见她在路头招手儿叫我了。我忙着解手,没来得及搭理她,我怕她待会儿又要骂我了。”薇娅婆婆憨憨地傻笑道。

“你还不快回去睡你的觉儿了。”老父亲气得呵斥着她。

“喔。”薇娅婆婆答应着,笑呵呵地去了。

老父亲望着老伴渐渐逝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自己的这个老伴,其实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出生于抗战时期,自一出生,即含着娘的,随着爹爹和娘东躲西藏的,躲避土匪和白狗子。她的父亲倒是一个富于创业精神的猎人,因怕猎枪勾引来土匪和白狗子,他只得以养猪为业,躲在林子里谋生。后来,他还真以养猪积攒下了一笔家当。直到解放前夕,他在卖猪的途中听人说蒋介石兵败退居台湾天下要大变了,他即急急忙忙地赶回家里数他那几麻袋印着蒋中正头像的毛票儿。谁知有人告知他这毛票儿日后只能够擦屁股用了,他老人家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一口气上不来,第二天便就病死了。他死后,丢下薇娅婆婆和她的半聋半寡的娘四处流浪。直到遇见老父亲后,娘俩才有了着落。

老父亲想着自己的儿媳命不久矣,老伴必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由不得他只是叹气,说不出一个子儿来。他偎依在火塘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瞧着薇娅从地里扒拉回来的那些野菜出神。

直挨到夏日的知了第一声鸣叫时,薇娅的大妈才骨瘦如柴颧骨突起两眼凹陷地绝望死去。薇娅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临死前那幽怨悲怆的幽蓝色眼神。那眼神暗淡无光,如同地狱幽蓝之火,侵人骨髓,令人寒颤。

和昔日的旧俗一样,村子里的人依旧是吹吹打打地送走了薇娅大妈,在夏日的炙热中,瞧着那堆新坟冢散发着蒸腾热气,远远地望去,像是在正午的阳光下燃烧着一般。

现在薇娅瞧着大爸这个鳏夫,这个可怜的老男人,其实至死不知他的妻子究竟是得什么病死的。他的那秃头越发得秃的只剩下顶了,他得常年四季地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破旧鸭舌帽,和他那光棍儿子相依为命地过活。这个老男人,自一出娘胎,就辨不清人世间的善恶美丑,任人摆布,他只晓得他碗里的那几根面是绝不能够让别人吃了去的,连他的亲生娘老子也不能够吃了去的。

老父亲看着自己的这个傻儿子,就会想起小儿子薇善德和小女儿薇娅姑姑来。

薇娅是在大妈的葬礼上瞧见寂寥的。

参加薇娅大妈的葬礼,对寂寥而言,与其说是吃一桌在平常不过的酒席罢了,毕竟乡里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礼尚往来嘛,倒不如说是借此机会他能够和薇娅再次重逢而已。

这倒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能够极其巧妙地掩盖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不安和窘迫无助。他倒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堪早已将他磨炼得失去了棱角,在省城的生活,早已让他丧失了少年时代的憨厚耿直。他也曾自嘲过自己,寂寥你不过是一个为了追名逐利变得圆滑世故甚至可以说是阴险的家伙,但缕缕失败的残酷性,又让他不得不满腔带着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的愤世嫉俗般的愤慨。

他并不认识梦魇这个人,但是和梦魇相比,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懦夫失败者。至少梦魇以一个目标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着,直到了辉煌灿烂的顶端,取得了社会定义给他的成功和名誉。而他寂寥了,直到他十年寒窗读完高中,又艰辛地上了省内那所着名的农业大学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适应不了他曾经向往的都市里的生活。他这个人头脑不会用在应酬上,又缺乏幽默感,只会死死地去专研那些农业上的技术难题,对都市里复杂的社会关系一概不闻不问,难免他总是不入流的。

对此他的妻子,以及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对他越来越失望。当初他们都瞧着他是一个多么积极上进阳光俊美的青年啊,谁知结婚以后,竟越来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简直就是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妻子把曾经对他的仰慕之心都一股脑儿收了回来,她实在是受够了,她再也从他的身上看不见一处优点了,他还是那个历经千辛万苦重重竞争从偏僻落后的乡下努力奋斗到都市里来的那个有志青年吗他的妻子问了自己十万个为什么后,毅然下了决心,要和他离婚。

寂寥听了妻子的决定后,如一个丧家犬一样,在有自知之明的前提下,垂头丧气地和妻子签了离婚协议。他知道妻子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和他本就不是同一个屋檐下的人,妻子没有过错,生活也没有过错,错就错在他选择错了生活的方向。他本是一个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人,他此生只对黄土地情有独钟,在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繁华喧闹的都市里,他找不到自己的梦想。

后来他回来在镇上做了一个技术员,支援乡里的农业经济发展。在小镇上的大部分青年眼里,他其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了,毕竟他现在吃着公家的饭给乡民们办事。不过寂寥却不这样认为,他只觉得现在的他已经丧失斗志,就是一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庸夫。这缘于他活生生地气死了他的老爹。

寂寥的父亲曾是一个乡村老教师,他志向远大高洁,把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寂寥的身上,希望他长大成才可以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当他得知儿子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了省城工作,他那股子高兴劲儿,和范进中举差不多。收到儿子的书信后的当天下午,他就立马提着两瓶酒到祖坟上去大大地痛哭了一场,以慰藉列祖列宗的仙魂。

当寂寥失魂落魄地从省城回来后,孤身一人,衣服也没有多带一件,他的父亲见此,甚是诧异:“你好歹也扛个皮箱回来嘛,也可掩人耳目!”面对着目光呆滞的儿子,父亲气得双泪直流。那天下午,他又提着两瓶酒到祖坟上痛哭了一场,喝得酩酊大醉,半夜三更的时候,愣是寂寥他妈才将他从祖坟上趔趔趄趄地扶持了回来。

第二天,寂寥的父亲就卧病在床,不到数日功夫,就一命呜呼,跟随着他的父亲和祖父们去了。

自那以后,寂寥就更加的不把自己当个人了。他除了愧疚自责,好像再无别的事情可做了,除非乡里有人需要请他做技术支持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薇娅,我觉得我们俩其实挺合适的。”

在经过了深思熟虑地思考后,寂寥还是鼓起勇气,向薇娅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当然这件事情发生在办完了薇娅大妈的丧事后,大家都搞得精疲力竭,薇娅想歇会气,自告奋勇地要去给她大妈点篝火。乡里习俗,人去世入土为安后,生者要为逝者点燃三天的篝火,以此安慰逝者怀念人间的伤心之情。这大概是让逝者再享受三天的人间烟火的缘故吧。篝火通常是在黄昏时候被点燃,一直燃烧到午夜。寂寥怕薇娅害怕,便坚持要去陪伴她一阵。

对此,薇娅也不好拒绝他,只得让他陪伴着她。

不过,听了寂寥的话,薇娅却是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她想她若是太决绝了,又恐刺激伤着他了。她若是给他留有余地,势必然会勾起他少年时代的美好憧憬。

他们隔着距离并排坐着,背靠着薇娅大妈的坟冢。

此时,夏日的炙热已渐渐褪去,夕阳正一秒一秒地下沉,斜照在他们红润的脸颊上。红红的余晖,托着天边的晚霞,美丽极了。

“你看,那夕阳真美。”薇娅微笑了一下道。

“是的,它很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或许我们就是那一轮夕阳,从呱呱落地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渐渐西沉的。”寂寥也微笑了一下,露出了他久违的绵绵情意。

“……”

薇娅没有接过他的话茬。她只是吃惊地默默地打量着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这一番话,太有哲学含义了,令她不由得遐想起来。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一句话,似乎是一个哲人说的,而今被他说出来,却是令人无限地感伤。

“夕阳是美的,它的爆发力,只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

似乎寂寥又回到了那个信念满满的青年时代,似乎他已经忘掉了自己的失败、落魄,似乎他距离不惑之年还很遥远。是的,我是一个三十多岁即将奔四十的中年男人吗他反问着自己,我想我应该不是,他心里又自嘲着。

“寂寥,你看我们足下的土地是多么的富饶美丽啊!你看这黛黛青山,这清明河水,犹如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我们携手,让它这样年轻美丽,永远地年轻美丽下去。”薇娅沉思了一会儿后,她心里明白,就她现在的处境,她的确需要一个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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