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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问母亲,为什么留着她那张画,朴素的蓝色衣服,笑得诡异的脸,甚至站在足可以让她成为背景的水乡间,普通得完全像是被刻意遗漏,和曾经美貌的女子一点也不相称,根本不像嘛。”

恩心那时候已经年迈,执手相伴燕晗对着儿女说:“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我,认真,真诚,用了全部的温柔和爱意,看着我画的。”这样美丽,不带一丝丑陋的画,是年少的燕晗精心而作,当时他只希望,画里的这个少女能把这画藏在床底下,哪天打扫房间时,忽而再一次偶遇这张画,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用了全部的感情去为她画下这张肖像,即便,它其实算不上美丽,甚至不能被称作一幅画。

但正是这张画得毫无章法,看起来毫无美感的信手涂鸦,却被她当宝一样收藏了多年,甚至挂在最明亮最耀眼的地方,燕晗你可想,她又是有多懂得你的一片用心。

然而当儿孙提到燕晗房中,残缺了一个胳膊的泥娃娃时,他的解答却令他们不解。

他说:“你们母亲心目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燕晗那会儿的眼睛其实已经不行了,看东西很模糊,有时候会把宋朗的儿女错认成自己的,但是千错万错,却奇怪,他永远不会错认他的恩心,也是,既然是他的心,又如何能用眼睛去辨别,自然不会错认。

他看着橱窗里的泥人,模模糊糊的,但是回忆汹涌似海,月光下的那对男女在他眼中,从未改变。

那是一种,温柔的、深刻的思念。

“我那时候憎恨残缺的自己,却无法憎恨,她心目中那个并不完美的我。”

小地方的人习惯早些就入眠,这点同龙泉镇很像。不到十点,外面姹紫嫣红的灯笼已经一盏盏被卸了下来,被深黑色的夜空笼罩的小镇里,只余繁光星月投下一片银辉。

屋内安静一点就会听到外边,簌簌微小的流水声,和桑树上的夜莺咕咕哀鸣。

燕晗属于一旦睡熟,任何人都打扰不了的,但是倘若在睡前听见一丝令他感到不安的动静,那么一整夜他都会处于假寐的状态。

燕晗知道,爷爷派的几个保镖一定在屋外的角落里看着,这时候却不想找他们,起身走了出去,到院子里才看见小石头养的乌龟从水箱里爬了出来,大概是饿了。

燕晗舒了一口气,放下悬着的心,笑着走到乌龟面前,将它捡起来,托在手心戳它的龟壳:“你们龟类族的脚步声这样轻,我都听得见,是不是得怪我听力太好?”

说完,却想到那个戴着助听器的姑娘,明明有时候会听不见,却不顾一切的顺从点头,站在所有人的面前微笑,双手交握在身后,紧紧的收住五指,指甲在手心内都留下了深刻的红印子。

她明明很害怕,却假装很坚强。

倏尔间,左胸里有某种东西深深的沉了下去,他的右眼一片模糊,伸手揉了揉,才看清手心里的乌龟饿得奄奄一息。燕晗叹了一口气,戳了戳它说:“不要总是选择沉默,有不开心的事就要说出来,知道吗?”

所以啊蘑菇妞儿,有我在,世上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知道么。

他转身进屋替乌龟找了点食物,一个瓶盖的量,放到它的窝里。站在玻璃的水箱钱盯了它一会儿,扭头正想回屋,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阿晗。”恰好,门打开的时候,六目相对。

燕晗巡视两人片刻,漫随无心的笑:“宋朗,我好像记得嘱咐过你,不要没事来这里找我,甚至,不准再带别的人来。”

别的人,自然是指跟在宋朗身边的冯仕吉。

宋朗的笑脸一凝,立马摇手解释:“是冯人妖硬逼着我带他来的,别什么事都怪在我头上!”宋朗一副其实我是最大受害者的表情,泫然欲泣,耷拉着脑袋呜呜呜,呜呜呜,阿晗呐,你看我看看我,我这么良善的小蟑螂,怎么会作出背叛违逆你的事来,我堪比窦娥喊冤,六月飞雪啊!

可惜眼下到六月还早,燕大师根本不相信他,笑容越来越冷:“宋朗你想说明什么?据我所知,宋爷爷好像还没退伍吧,可就算是宋爷爷退伍了,以他老人家在军机处的威望,祖国大半城市的人都要对他礼让三分,连带你宋家儿孙也受到同等的待遇,就凭他冯家一个经商的角色,能耐你宋朗如何?”

这话,客气三分,和气两分,剩余五分,是结结实实的寒风傲雪,霜打棉花。眼前的男人分明没有发怒,话里不见脏话半个字,却已经在宋朗心里烧起了一片火。他低了头,心虚的不敢与燕晗对视,微微觑了觑冯仕吉一眼,转身投入外边的夜色。

他还是不说话的好,越解释越抹黑自己,由得他俩废话去。

冯仕吉挨在门边,眯了眯狭长的双眼,定格在这瑰丽男子的身上,紫色风衣上沾满了泥土,还有一些油彩的颜料,依这家伙平时洁癖的程度,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腌臜秽物。放在从前,燕大师早将弄脏他衣服的人打一顿,再交给保镖继续教育,而且身上的这套衣服绝不会再穿第二遍,指不定一把火就烧了,让燕少爷心里也痛快。

但是,依他至今了解到的,自从遇上恩心,燕晗的一切原则都已经不作数了,为了这个女人,他打破得太多。

“燕晗,你做的过了。”

他装傻:“fby你精分?说什么胡话。”

冯仕吉便点明:“为了一个恩心,你打破的原则太多。”

燕晗挑眉:“比如?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原则?”

“比如,你从来不会带任何人来裴奶奶家。也从不会在别人面前提到你外婆,更不会让别人提。”他知道,即便是宋朗和裴家的孩子,也只是了解裴奶奶搬到珠溪的地址罢了,甚至燕晗都没让他们踏入过一步。

“而你却将她带来了,如果只是为了让裴奶奶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那么大可不必!恐怕裴奶奶也是隐忍着不去爱这个外孙女,就怕认了也是徒劳,将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惹得更是伤心。”冯仕吉盯着他,因为深夜看不清楚燕晗表情,但是从周身可以感觉到他淡淡的忍着的怒意。他继续说:“况且,你打破自己的原则,你尚且可以不理会,但是如果你爷爷知道了,让你的两个大哥知道了,还有,那个人知道后,他们会放过你和恩心?”

燕晗却更加慵懒了起来,一步,两步,明明是比肩的高度,相对视的站着,却无端感觉到燕晗就是比冯仕吉高出了那么一点。

所以,他习惯用俯视的眼神去看他,微笑中煨了毒:“你一个监视我的小狗腿,凭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

冯仕吉猛地抬高下巴,撞入燕晗那股子冷漠到满是刺刀的眼神,心中一阵痛:“燕晗,在你眼里,我仅仅是这样的一个身份?”

“难道不是?”

他苦笑:“我一直将你当作最重要的兄弟。”十指紧紧握住颤抖,然后又渐渐松开,顿时感觉到无力,他有多么重要,他心里一直明白,只是不愿意接受。

燕晗凝眸俯瞰软弱的男子片刻,月光闪过眼帘,忽然刺痛了眼珠,退后了几步说:“冯仕吉,我自认一直想将你当作最亲的朋友,从认识你开始到现在,十几年的时光,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如何,对宋朗如何,对旁人如何,你们一直都是特殊的,但是同时我也是要求有回报的,最大的回报就是不能给他们当眼线。”他指了指外边黑色的夜幕中,暗沉沉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却好象有怪物在其中栖息,被他精准无误地认出来。

他说:“外边的几个眼线还不够?你何必要当他们其中之一。”

冯仕吉抬起头,所有的解释在看见燕晗干净的眼眸后,全部萎缩成了气泡逃走。

燕晗摇了摇头,“仕吉,兄弟和奸细,你只能选择一个,我也只容你选择一个,前者我们还可以不顾一切开怀大笑,互相揍对方骂得没心没肺,然后一起喝酒看片打游戏,后者,恭恭敬敬,相敬如宾,我允许你将我的一切都告诉燕老头他们,只是别指望我会再看你一眼。”

柔弱的冯美人在一瞬间犹豫了,眸光躲躲闪闪,两股思想在脑中打得不可收拾。

燕晗看了他一眼,他的脾气不好也没什么耐心,甩手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扭头对他说:“从今往后,我不允许你们妄论恩心的未来,她的未来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也由不得你们来决定,我会护着她,让她的将来会觅得一个待她很好很好的良人,夫妻两人百年好合,一家三口平安喜乐,按照普通人的生活过完此生。”

他虽然一味的强调自己是局外人,却没发觉他自己所说所为,本身对那姑娘就是一种引诱。

冯仕吉不知道如何与燕晗解释,皱眉问他:“那如果,恩心喜欢的人是你怎么办,喜欢到,泥足深陷了,怎么办?”

喜欢到泥足深陷,怎么办?

他眸光一动,氤氲云烟中,黑色眼眸深不见底,笑着说:“那我就奉陪到底。”

早睡早起才是好宝宝,睡足整整十小时的恩心一起床,就见外面的阳光大好,透过花色玻璃照进屋内,犹如照进了她的心房,同时打开了心里的锁,里面满满的都是五彩斑斓的蝴蝶。

出门的时候,燕晗和小石头都睡着,在院子里就能听见燕大师严重而震撼力十足的打鼾声,恩心听见后立即黑了脸,心想这人的毛病怎么那么多,哪个姑娘以后能忍着跟他过一辈子?

原本,这话只是她随意想了一想,却恰恰应了多年后,她勉勉强强又心甘情愿的一辈子。

燕晗的外婆很早便起来,在厨房内煮着香甜的白粥,然后带着换洗衣服去水榭旁拍打。

恩心出门见了外婆弯着腰,半百的年龄白花的发丝,却勤勤恳恳劳心劳苦地做事,不知为何就酸了起来,挽起袖口跑过去帮忙:“姥姥……呃,外婆,我帮你。”

她还不习惯江南的一些称呼,从前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她比妈妈还要疼爱恩心,那时候只有六七岁的小恩心窝在老人怀里,鼻子里都是老人身上的暖濡味,别人嫌弃难闻,在恩心鼻子里确是最好温的味道,她会拉着奶奶的手乱比划,虽然还不会说话,也听不清楚,但是姥姥的手语她晓得的。

每次她比划着说:“姥姥,姥姥。”的时候,她的姥姥就会笑得很温和,将她拥入怀中拍打她的背说:“好孩子,我们家恩心如果会说话,声音一定是最好听的。”

那时候,她会帮姥姥洗衣服,打下手,跟着姥姥四处乱窜家门,讨一些零食。

姥姥闲暇时间,也总会抱着她在玉溪各处的山田里转悠,与各家的长辈骄傲的介绍,这是我们家小恩心,又可爱又漂亮,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恩心长到七老八十的途中,至今都不觉得自己漂亮过,但却意外拐到一个漂亮的傲娇孔雀做老公,倒也算是她人生中,最值得骄傲自豪的事了。

燕晗的外婆听了她软软的称呼,问道:“你家那边是说北语的吧?”

“嗯。”恩心点头,“一般会喊外婆为姥姥。”顿了顿,小心翼翼问老人:“我能喊你姥姥么?”

老人微笑,和蔼至极:“当然,外婆或是姥姥,都可以喊。”

恩心却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真是紧张急了,因为昨天看见裴奶奶一直皱着眉盯着自己,她以为自己被讨厌了呢,以为这位奶奶也是个不好相与的脾气。

但是,再看一眼老人,慈眉善目又朴实无华,从皱纹满布的劳动手,就能看出老人家做事踏实,为人也务实,怎么可能像燕晗一样轻浮又好吃懒惰,有时候真不知道他这样的性格从哪里遗传来的,即便是恩家的人,也各个都认真过日子,从未如他这般得过且过。

燕晗是个不定性的男子,花样繁多摸不准,未来的人生轨迹也是一片空白。

她若有所思的想着,手中的一件麻衣已经搓了两遍,她还没发现,还是姥姥提醒了她才记起来,红着脸换另一件衣服搓洗。

一老一少聊了一些家常话,最后收起洗好的衣服,恩心抢过来抱在胸前说:“姥姥,这样的事交给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便是。”话落,端着木盆就走。

裴奶奶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在进门的时候忍不住问:“孩子,你喜不喜欢我们家燕晗?”

这话如同一把剪刀,瞬间就将紧绷的心弦剪断,啪嗒一声,仿佛被窥伺了内心极不愿意被知晓的事情,羞耻得从耳根一路辣到了脖颈,恩心连头都没有转,只是微微点点,小声哼了一声:“嗯。”

裴奶奶的眼中有些悲伤:“可是,如果我们家燕晗不能喜欢你,怎么办?”

这时候,正逢这个男人从梦中醒来,惺忪的一双好看的大眼从屋内出来,还是穿着昨天的脏衣服,可依然丰姿绰约,美丽动人,十分撩拨人的心弦。

他看着这一老一少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挥手打招呼。

这些举动看在恩心的眼里,蓦然温柔了眼眸,想了想裴奶奶的话,并不在意的摇头,眸光有一丝无可奈何:“没关系,只要我很喜欢他就行了。”

要让这样精彩的男子去喜欢一个如此淡泊的蘑菇,本身就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她也从不奢求。

裴奶奶看懂姑娘眼中的执着,简单吩咐了几句:“那你记住,燕晗他小时候顽皮,右手受伤,所以通常只用左手,所以尽量不要让他用到右手,而且他小时候溺过水,记住不能让他一个人在有很多水的地方呆着,小雨无妨,如果是大雨尽可能给予他最大的保护。”

她猜的没错,燕晗他怕水怕讨厌雨的原因,是因为小时候溺水。只是没想到,连手也摔伤了,到了尽可能不用右手的地步,应该伤得挺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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